2012-12-13
毛建波 林海鐘
毛:剛才經過餐廳時,我注意到餐桌上鋪滿了古代山水畫方面的幻燈片,這是為上課準備的,抑或用于出版?
林:我剛給一年級學生上完三周課,經常對他們講一個觀點:看歷代大師的作品要推其根本,大師們的技法自然非常精到,同時還都是有學問的人。在中國,各行各業(yè)杰出的人都是有學問的,因為有學問有修養(yǎng),才會有精彩的作品出來,這是最根本的。要不斷學習、不斷認識、不斷進步。這樣,對事物的認識才會越來越深入,力量也就越來越大,能力越來越強,說到最后,就是培養(yǎng)能力。
毛:在學古過程中,會不會產生這樣的問題:看到古代有那么多好作品,有許多高峰,使你無從插手,覺得自己還有什么要畫呢?
林:人活在世上,目的是使自己不斷提高、進步,生活才有樂趣,如果說古人有那么多精彩的東西,我們因為趕不上而不去做,似乎不必要。我不會去想這類問題,我會去研究這張畫好在哪里?在學習過程中,我的境界得以不斷提高。初學畫時看到當代人的作品就覺得好的不得了,學古人以后,發(fā)現今人有問題,同時也看到古人也有很一般的作品,才會明白范寬所說的\"與其師古人,不如師造化\",黃賓虹也是\"師今人,師古人,師造化\"三個境界,我在學習的過程中不斷地印證,至少我現在感覺應該學古人,也許下一境界覺得古人不怎么樣了,要師造化。
毛:你的作品幅面比較小,內容、筆墨也比較單純,一些作品僅選取十分單純的景致,一樹一椅,或者一間荒舍,卻很有味道。你的繪畫符號其實也極其簡單。墨點可以暗示為荷葉、樹葉、浮萍、土塊、幾幢結構類似的房屋等等。對你來說,山水的真實環(huán)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最簡單的語符營造出最意蘊深遠的境界。
林:我想借助平淡的畫面?zhèn)鬟f出較豐富的意境,傳達比較深厚的思想。我非常反對小情調,應該有大情,畫面可以簡單,里面的包容量要大。像齊白石畫幾只蝦、幾棵菜,但包容量很大。我畫這類簡單的題村,是因為對這類題材一向感興趣。好的作品,應是筆簡意繁,用很少的力量表達出最多的意味,要有情,有境界。
毛:西方畫家畫風景時,是把畫架支在那里,對著風景畫,再現自然。中國畫家把自己融入風景,讓大自然融入心里,風景不再是原來的風景,而是\"天人合一\"以后的心中丘壑,并借助這一風景而體會社會,體會人生,\"一粒沙里見世界;一朵花里見天國\",創(chuàng)作時并不是還原你所看到的景色。
林:不是還原,是造境,這是中國畫一直以來追求的。中國人早已把模仿自然拋在后面,文人畫的理想就是奪造化,參乎造化,與造化同功,不是簡單地表現自然。我說西洋畫簡單,就簡單在這些地方。西洋畫初看很像,看久了總覺不對。中國畫初一看不像,或有點像,實際上,與自然同功。如郭熙畫的樹,仔細觀察,就是如此。
毛:在《南田畫跋》里,惲壽平十分推崇無人繪畫那種荒寂枯澀的意境,他認為是比較高的一種境界。你的作品許多人認為有種破敗荒涼的感覺。是這樣嗎?
林:不少人都說我的繪畫有點冷,而且有蕭瑟敗落之氣,敗落之氣不太好,以前的作品卻有敗落之氣,現在已沒有,雖然仍畫冬景、枯樹,但還是比較清澈的,是冷?;臎龅木吧彩且桓?,而且比較難畫,像范寬、荊浩都是畫荒涼之景,倪云林、龔半千較多畫枯樹。有一點很重要,應時大方的,有力量的,氣息是清的,不是濁的。
毛:那你對紙張筆墨有沒有特別苛求?
林:按我的理解,材料本身是沒有好壞的,主要是用這些材料時如何發(fā)揮它的個性。知道它的個性,在用的時候就能得心應手,對材料、工具要敏感,各種毛筆有不同的性能,發(fā)揮它們的性能很重要,是技法。
毛:近代以來以創(chuàng)新為準則,把揚州八怪抬得很高,實際上古人對揚州八怪評價并不高,稱之為\"怪\",本身就有貶的成分。30年代,魯迅先生在談到新派繪畫時指出:\"怪是以破壞舊形式,但如建設新形式,怪就嫌不夠了。\"這句話也可移用到評價揚州八怪上。
林:中國文人有一種很好的人品、氣質,像儒家的\"德\",到了揚州八怪手里,變成糟粕,這就是流失??匆粡埉?,畫面的內容非常豐富,你不可能全部接受,許多東西流失掉了。我在給學生上課時特別強調這一觀點,也經常提醒自己,你在看古人作品時,已經流失了許多,所以你在講的時候不要過于自信。
毛:你的作品多以平遠構圖。郭熙提出\"三遠\",是并列的。但元以來的畫平遠多一些,從惲南田畫論中可以看出,古人更贊許平遠境界,因相對單純的畫面結構,可以表現更多的內涵,可以引發(fā)讀者的聯想。你選擇這種構圖方式,是否也包含這種意味?
林:這跟生活的環(huán)境有一定關系,北宋多以高遠構圖,因為許多畫家生活在太行山、終南山等崇山峻嶺,元以來著名的文人畫家多生活于江南,觸目所見的多是平原淺渚,自然多畫平遠。我喜歡畫平地,簡單的平坡、枯樹。當然也有所選擇,平淡中有嚼頭,可以表現更豐富的內容。
毛:五六十年代強調中國畫為社會、為政治服務,許多畫家迫于當時的氛圍,在山水中生硬地加上水電站、拖拉機等,現在反思起來,這種結合不少是拙劣的、不成功的。你的《春回大地》也出現電線桿、摩托車題材,你自己認為這種結合有何難度?
林:畫這張畫時,改革開放剛不久,農民富裕起來了,有了摩托車,我感受到了這種氣息,想畫一些農村題材的作品,試圖去表現他們的喜悅。至于電線桿,只要結合的好,也能入畫,\"文革\"期間也有好畫,陸儼少先生畫過一張作品,畫面上一個赤腳醫(yī)生背著藥箱在鄉(xiāng)間走,特別棒。當時的許多畫不成功,是畫家沒有真切的感受,創(chuàng)作水平又比較拙劣,所以被后人否定。
毛:在古代,文人畫與民間繪畫的界限比較分明。而你的一些作品,依稀有民間繪畫的萬分。
林:有一段時間看了不少民間繪畫。不光是民間,西洋、印象派的作品都看了不少,都模仿過。包括最近畫的一些作品,也有構成的因素,有把形擠壓出來的味道,我覺得這些都沒問題,關鍵在于你能借助這些手段來表現出好的東西。
毛:所以作畫時,西方繪畫一些合理的要素、手段,你還是會借用的。
林:可以借用,只要有助于傳達自身的感受。如看了克利或其他西方畫家的畫,在畫曲院風荷、建筑、荷塘的題材時,擠壓等構成手法可能會出現在畫面中,但并不是想著克利的畫。如果是想著克利的畫,然后照搬上去,就是克利的,而不是我自己的,畫的意境就不高。我表現的應是平時畫得較多的風荷、夏日陰涼的感覺,這是我的目的。其實,學古人同樣如此,你在表現某種意境,而這里面有龔賢或其他人的影子,既不同于古人,也不同于現代的其他人,有個性,就是自己的。學習畫跡是為了通畫理,悟畫道。
毛:中國書畫家講究人書俱老,通常情況下成名較遲,像齊白石、黃賓虹都是大器晚成,潘天壽也是40多歲才形成初步風格,60歲左右達到成熟。過于早地有確定的風格、地位,結殼太早,對畫家并非好事,你可以算是一個早熟的畫家。
林:人是活的,要取生長之意,必須不斷學習,不斷進步,不斷變化,不能人為地結殼結住了,結殼肯定是人為的。如你有好的學習方法,好的狀態(tài),不斷努力,就不可能有這一問題。過早結殼是因為畫家不學習,認為自己\"成\"了,不往里面加東西,自然就停止了,這就是所謂結殼了。當然也有人本來蠻好,后來反走到歪路上去這要看機緣,更要看綜合素質。這是很殘酷的,歷史會給你清清楚楚地定位,現在再\"牛皮\"沒用的。至于外界給我的種種褒揚,我不去多想,因為我還需要不斷學習、不斷提高能力,而這種能力的顯示應該是自然而然的。名和利是虛的、空的,沒必要追求,實在的是自身能力的提高。
毛:有沒有想過很多人在模仿你的風格,你反過來要走出這種風格,避免這種畫風!
林:從開始畫畫,我做的事都是一貫的,是一個生長機制,是跟我的心很合拍的,我盡可能去表現。再這過程中有很多樂趣,去做一種與別人不一樣的事給人看,我沒這種想法。我現在要做的還是不斷提高境界,不斷開闊自己的心胸,養(yǎng)浩然之氣。我認為畫畫最重要的是兩方面:一是落落大方,一是文質彬彬。落落大方是做人、做事、畫畫的心態(tài),文質彬彬是前者的外化。這很難,魏晉書法是文質彬彬,倪云林的山水、王冕的梅花是文質彬彬。落落大方、文質彬彬是我的最高藝術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