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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書畫》2004年4月第16期
“你寫的這是什么字體?”經(jīng)常有人這樣問我。問我的人,大都是不搞書法卻又喜歡書法的人。我很誠懇地回答:“我寫隸書。”然而這樣的回答卻時常遭遇不信任的目光、甚至直截了當?shù)馁|疑,因為這與他們已有的認知背景形不成對接。于是有好事者出來解圍,說這是竹簡體,說這是篆隸體等等。這就陷我于更為尷尬的境地——要是強辨呢,似乎有自詡正統(tǒng)羞為旁支之嫌;要是不吭聲呢,仍脫不了賣關子的干系。橫豎都是難。于是,我首先要交代我寫隸書的簡單經(jīng)歷。
孩提時曾經(jīng)做了很多描紅的家庭作業(yè),但與隸書無關。第一次接觸隸書是在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從家父的字帖中找到兩本朵云軒印刷的隸書選字帖,一本是《漢人隸書選字帖》,一本是《唐人隸書選字帖》。兩相比較,唐人隸書點劃規(guī)整且波磔分明,比較容易把握,也比較符合裝飾美化的要求,因此就選定了它??梢?,我的學隸之途是由實用主義導航啟程的,與取法乎上失之交臂。1974年,我由韓天衡先生介紹,敲開了徐伯清先生的皋蘭路27號的家門,開始了正式拜師學藝之路。徐先生教學生先從隸書入手以正手腳骨架,次教草書以明筆勢連貫,再教楷書奠實點畫基礎。學書不過一月,徐先生即允我跳過學隸階段,直接學草學楷。我一邊對付著完成每天的楷書作業(yè),一邊仍然鐘情于隸書。我花大力氣找到了各種漢碑字帖,先后臨寫了《曹全》、《禮器》、《乙瑛》、《張遷》、《史晨》、《石門銘》、《鮮于璜》等等??赡苁怯捎谔迫穗`書的對照,漢碑中筆畫、形態(tài)、意象的變化多姿處總是令我激動不已。或許是矯枉過正的緣故,壓惡格律化、美術化傾向,成為我隸書審美追求的主要取向。
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更為流便也更為生動的漢代竹木簡引起了我極大的興趣,來楚生、錢君匋等前輩大家的成功實踐也為我們提供了一份當代“譯本”。此后的二十多年里,我讀遍了我所能找到的所有簡帛書資料,包括敦煌、居延、武威、馬王堆、銀雀山、鳳凰山、尹灣村、張家山等出土簡帛書,并以碑簡相參的方法摸索著前進。到了1997年前后,我對自己的隸書產生了嚴重的不滿,我試著由漢而秦而戰(zhàn)國,于是睡虎地、天水、郝家坪、里耶等出土簡牘成為新的關注重點,楚墓出土文字也順帶著作為參考。到了近兩年,我終于對秦漢隸書讀出了一點真正屬于我自己個人的體會,并為這份體會找到了表達的初步形式。仿佛登上了一個小山包,一邊舒坦地俯視周邊田野風光,一邊又開始尋索繼續(xù)攀登的路徑。由于用力偏頗,我的楷書和草書始終沒有與我的隸書左右貫通,齊頭并進,它們太被當作另一類字體而滯留在山腳之下。所有的正式任務不得不由隸書一體承擔,縱橫馳騁左右逢源的全能模式也就成了我未圓的夢。
接下來我要為我寫隸書作一點必要的辯護。第一,我為什么要這樣寫?這樣寫到底有什么意義?在對合理性的反省后發(fā)現(xiàn),最根本性的理由僅僅是我愿意我需要——我的生命方式應該有這樣一種補充。在公務員的現(xiàn)實世界里充滿著計劃、服從、協(xié)調、應酬,運作社會機器所必須的集體原則時常蔑視個性到忽略不計的地步。只有到了書法世界,才出現(xiàn)了真正的空間轉換。你個人成為這個世界的真正主體。你磨練你自己的技法,你宣泄你自己的情感,你追尋你自己的審美理想;你要戰(zhàn)勝的只是你自己,你所服務的也只是你自己;你的目光由此從喧囂的萬象中轉向內心,助成自己在根本上滿足從生命的繁瑣中掙脫出來的自由向往。既然我就是自己的主人,為什么我還要自遠于“為所欲為”?在這個意義上說,我的隸書是自我救助的工具。第二,我有沒有可能寫成別樣?這是對必然性的審核。答案是否定的,我做不到。面對秦漢人的墨跡,其中自然、純樸、健康的氣息使我抑制不住地激動。秦漢帝國是隸書的天堂,任何一位最普通的秦漢書手都堪稱我們的老師。只是兩千年的時間隔阻使我們解讀古人的極度困難,隨著語境的變化,本來自然而然的事情變得不再自然了。古人的話語一到我們嘴里就成了拿腔拿調的臺詞。以至于每有一點小小的發(fā)現(xiàn)總令我們欣喜若狂,只是這一點小小的發(fā)現(xiàn)或許仍是對古人的曲解。就拿我目前著意追求的稚拙、渾然、厚重來看,誰能說不是對生活現(xiàn)實的缺什么補什么?時間與空間的交錯,歷史與現(xiàn)實的疊壓,文本整體性與個體承載的極度不相稱等等,誤就了我“這一個”隸書,要往好里說,也可美其名曰“特色”。所謂“特色”其實就是不得不如此而已。世間萬事萬物的發(fā)展規(guī)律都是一樣的。至于說到我的隸書,我不僅關注它在當代書法實踐中的差別性,我將更在意它可能達到的藝術標高。只是現(xiàn)在就說這樣的話是不是太奢侈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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