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知白先生如果生在古代的話,可能是個隱士,因為做官對他來講不合適。做老百姓來講也是很不易的。但是中國進入50年代以后,一直到先生去世,做為一個隱者的生活基礎(chǔ)已經(jīng)完全被破壞了,再加上經(jīng)濟上的不能獨立,就不允許思想上有獨立。就是說為了養(yǎng)家糊口,他必須做很多不想做的事,見一些不愿見的人。這些東西引發(fā)了他中晚期在藝術(shù)世界里找到的那種相對的寧靜,但是這個寧靜的過程呢,我的理解,從他中年到他去世,隨著寂寞的一層一層的深化,在他的畫里就相應(yīng)發(fā)生了變化,從渴望人理解,終于放棄,不想人理解這個思想的完成,實際上就是他一個內(nèi)在的核心。他并非真正的不希望人理解,他多么渴望著知音,由于知音的不能出現(xiàn),由于他生活的那個空間,不可能遇到很高超的見解,或者說很少遇到高超的見解。那么在這個狀態(tài)下呢,他就干脆為了有限的生命,為了無限的藝術(shù),他寧可放棄了這種世俗的理解,結(jié)果他就這樣反而有更多的時間去從事他的藝術(shù)。所以他受到某種冷落,也許就是塑造他的特殊條件。當(dāng)時我們也許有某種不平,今天卻應(yīng)該替他感覺到莫大的安慰,因為如果變成一個趕熱鬧的畫家呢?這五十年來,淘汰的畫家已經(jīng)是數(shù)以萬計,而他沒有被淘汰,恐怕反而要感謝這一點冷遇,以及他本人對寂寞的耐力。因為有些人忍耐到一定程度就忍不下去了,他還能忍耐,這就是他成功的地方。
鳳陽一半是小平原,一半是小丘林,沒有太大的山,被朱元章稱為天下第一山的山只有幾十米高,這些留在了他記憶里,變成一種溫馨的東西,隨著年齡的增長,那個原來生活在一定程度上的親情、友情、鄉(xiāng)土之情,都被他加以詩化了。也就是說理想化了。他之所以害怕回家,是不愿意打碎了他自己哪個夢想中的故鄉(xiāng)和親人。他也問過我關(guān)于鳳陽的災(zāi)情及三年自然災(zāi)害時期人口的減少等若干情況。我當(dāng)時呢,因為我不能全面地說得清楚,但是我也說了一些實際的情況。所以,他對于這個朱元章的故鄉(xiāng),他自己的故鄉(xiāng),蒙上了一層童年的眼睛所看到的那種浪漫主義的美,包括抗戰(zhàn)以后,他的破落,這個破落呢,無疑也剌痛著他的心,因為這是各種戰(zhàn)爭遺留下來的,其中最嚴重的是抗日戰(zhàn)爭。
作為一個年青的學(xué)生到蘇州去,學(xué)習(xí)藝術(shù)、研究藝術(shù)、首先是因為對于祖宗文化的一種愛,因此,他對傳統(tǒng)的研究,從四王入手,然而去理解四大畫僧,去理解元朝的繪畫、宋朝的繪畫。這個路,特別的漫長,也悠遠。他這些求索,幾百年前古人已經(jīng)做過了,當(dāng)然要浪費他很多時間,但是這個浪費有的時候也是必要的,因為它證明某一條路能走,某一條路走不通,特別是他晚年對線條的放棄,因為線條是中國畫最重要的武器,它畢竟是包含著情緒密碼的一個特殊的語言。而且每位畫家由于他自己感受的不同,這個語言沒有統(tǒng)一的詞典來翻譯,是不規(guī)范的、方言性質(zhì)的,個人說的是自己的方言,但是大體上呢,又能猜測出來一些畫家的情緒,他是用放棄線條的方法,去追求線條的結(jié)果,他就是把情感的密碼從線里面劃到面里去了。晚年沒有線嗎,其實線是存在的,他不過是給自己選擇了一條最危險的道路來表達自己的個性。我想,在知白先生來講,這是很勇敢的,至于他成功了多少,我認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不向現(xiàn)有形式低頭的這一種探索的精神。我認為這是他身上最為寶貴的品質(zhì)。貧窮也好些、壓抑也好、文革的沖擊也好,等等,都不能厄制他這種求索的欲望,尤其是在逆境中間,保存這一點良心的活動是太難了。他始終是處在一種求索的過程中,因此到了八十歲,他身上仍然有著青春的氣息在他畫里面流動著。在這一批用“大潑墨法”創(chuàng)作的小團扇里邊,可以看到他對線條的熟練運用,尤其是他七十年代的那批畫,甚至可以講是登峰造極的了。但他為什么又要放棄線條呢?他必須要找個東西代替它,那就是他想把點和線全部消化在面里邊,通過近似色和互相補充的這種灰調(diào)子的關(guān)系,再達到用無形的線來代替有形的線,這對他來講是一種強烈的創(chuàng)造的誘惑,他迎著這個誘惑走過去,以很大的勇氣去擁抱了這個誘惑。他的這種勇氣對我們也是一種震動、一種啟發(fā)、一種美感。我們能從他的畫中讀出這種美感,我們自己也得到了突破和超越。
貴州是開門見山的地方,地?zé)o三尺平,天無三日睛,因此那種山雨欲來的感受;那種空氣中沉重的水分感;那種夏天的沉悶;那一點冬季的荒涼,如果我們透過了外形去看的話,這一切在知白先生的畫里邊都被情緒化、音樂化了。因此,知白先生的作品,對于我們來講是一個活寶,是一個路碑。讀先生的畫,走過先生的人生心路,我們感受到了一個嚴俊年代里面一個知識分子溫暖的良心。他越得不到外部的溫暖,他越想用自己去溫暖山和水,溫暖自己的同胞。而當(dāng)這一切都不可能的時候,我們很難想象他內(nèi)心的蒼涼,這種蒼涼在他的畫里面構(gòu)成了一種沖擊波、能感受到這個沖擊波存在的人,才能夠談知白先生的畫。如果把這些沖擊波僅僅作為技法的一種運用去看的話,永遠不會理解知白老人。他留在畫中的信息是不會改變的,而只是我們理解的能力尚須強化。因此,我愿在一個求索的過程中重新認識他,也重新認識我自己,從零開始,再思考藝術(shù)的一個一個起點,我愿意被劉先生的畫所培養(yǎng),我愿意有更多的人接受這個培養(yǎng),再反過來更深刻的認識他的人生和他的畫。
貴州的山從表面上看比較孤立,山頭一個一個的并不靠攏,但是呢,在地下、在地的底下,它們的根部也是非常牢固的擰在一起的,任何大風(fēng)都吹不倒它,那么這個孤立的小山頭不是那么高,也不是那么險,看著很平淡無奇,這一種貴州地貌所帶來的風(fēng)骨,強化了他的人、強化了他的藝術(shù)。人對外部環(huán)境選擇的余地很小,我們生在那里,我們死在那里不完全是自己的選擇,但是只有藝術(shù)家的眼睛才能通過一些熟視無睹,習(xí)以為常的東西,找到一種陌生的新鮮感,那個時候就是生命的眼睛突然一下睜開,于是天地都變色了,都兒童化了,都清新了。我覺得這種感覺在先生的畫里面時而有之,這一種了不得的陌生,戰(zhàn)勝了他熟悉──熟視無睹的那一種熟悉。這是他不斷地勉勵自己,強化自己的腳力、腿力、耐力,不斷戰(zhàn)勝自己和自己較量的結(jié)果。
先生的立足點很高,所以他在很小的篇幅里寫出過大山大水,而這個大山大水的意義,又不是昆侖,長江、珠穆郎瑪峰這樣的大山大水,而是貴州式的大山大水。
由于種種歷史的隔膜,造成先生與同輩藝術(shù)家沒有交流、對話的機會,我想這也是先生甘于淡泊,自外于名利所造成的結(jié)果,否則熱鬧場面太多了,他就畫不成這種畫了。人生的成功,包括勇敢的放棄,有時候比勇敢的戰(zhàn)領(lǐng)更重要,有所不為才能有所取,先生在生命上、在對待藝術(shù)態(tài)度上,給予我們的教育也許比他的畫要更多。
2005年7月柯文輝于北京惠新南里求通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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