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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藝術批評不得
當代藝術,極盡風光,至尊至貴也。拍賣行里錘聲起落,動輒幾百萬、幾千萬美元一件,被收藏而去。各式各樣的當代藝術雙年展、博覽會,每年在全世界數(shù)十個地點隆重開幕。還有無數(shù)的當代藝術博物館,也在全世界到處開張。
但法國文化學者、藝術批評家讓-菲利普·多梅克(J.-Ph.Domecq),卻在他的一本叫《沒有藝術的藝術家》(1994)的書里,公然把當代藝術比作一種“極權主義意識形態(tài)”。如此把“當代藝術”與“極權主義”相連,若非苦大仇深,冤情似海,人們一般不會做如此激烈控訴的。那么讓我們來看看,多梅克筆下,當代藝術的“極權主義意識形態(tài)”是怎么一回事。
所謂“極權主義”在西方,大家都知道,是一種近代形式的專制。而多梅克描寫的法國和國際當代藝術的情狀,竟然真符合上述“極權主義”的特征。
在當今法國和西方,當代藝術是批評不得的。君不聞,法國藝術批評家克萊爾(J.Clair)斗膽批評了當代藝術,立刻在法國飽受謾罵,被打成“反動派”,“極右”,甚至“法西斯”!對當代藝術,只能贊頌,不能批評,是不能摸的老虎屁股。誰要是對當代藝術敢有不敬微詞,那就是“文化上不正確”。
在法國和西方,當代藝術中的“統(tǒng)治性意識形態(tài)”完全掌控了媒體,由此得到媒體的密切配合。許多媒體人對當代藝術有自己的看法,但“沒有任何記者敢出位冒頭”。他們擔心自己的飯碗,要么迎合,要么選擇沉默。
當代藝術界形成了一個“網(wǎng)絡”體系,勢力無處不在,形成一種文化高壓。多梅克坦露:要正面批評當代藝術是“一件不容易的事,甚至非常冒風險。也正因為此,作為作家,我可以談繪畫批評,而不談別的。事實上,誰都知道我們只能像百科全書派那樣?;ㄕ?ruser)。因為網(wǎng)絡體系將讓你付出高昂代價!”
一位當今西方的批評家,竟然要像當年生活于專制王權下的百科全書派那樣閃爍其辭、曲言大義“?;ㄕ?rdquo;?這難道就是今天的法國和西方?不是都說西方“言論自由”么,原來大大地不是那么一回事。
多梅克激烈指控:幾十年來,西方當代藝術理論界“強加了人類壓迫史上一種新種類的精神壓軋(laminagemental)”。不僅僅是“壓迫”,而且是“壓軋”!像軋鋼機壓鋼錠、壓力機壓揉玻璃、橡膠材料,要你成什么樣,就壓你成什么樣。這太形象了,可謂今天西方當代藝術“極權主義”的生動寫照。
金融制造當代藝術神話
當代藝術在法國和西方形成如此統(tǒng)治性“極權”,多梅克認為有三個因素:體制因素、市場因素、理論的同謀。
首先,在法國,當代藝術動用了國家機器,得到了文化體制的推助。法國是西方國家中特例的政府設有文化部的國家,國家對各種文化藝術事業(yè)提供預算經費,國家養(yǎng)了一大批文化官員,對法國的文化藝術活動實施有效的管理。國家或文化機構要資助或訂購某些藝術家或某類藝術,事實上起到非常大的推助作用。國家成了法國當代藝術最大的贊助人。法國學者富馬羅利(M.Fumaroli)著有《文化國家》一書,專門描述這種“文化國家”制造了一種“國家文化”。
二戰(zhàn)以后,美國在全世界推行了一場看不見硝煙的“文化冷戰(zhàn)”或“心理戰(zhàn)”,藝術是其重要的組成部分。法國第五共和國首任文化部長安德烈·馬爾羅,是這場文化冷戰(zhàn)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成員,接受過中央情報局的秘密經費。1958年馬爾羅任文化部長以后,在法國全力宣傳跟風美國抽象表現(xiàn)主義的抽象藝術,同時打壓法國自己的寫實繪畫。以美國“波普”實物裝置、行為概念為主要形式的當代藝術,旨在消解“美術”的概念,也得到法國官方的傳揚。終于,到上世紀六十年代中期,有位美國人驕傲地在威尼斯宣稱:“世界藝術中心已從巴黎移到紐約!”
上世紀七十年代,法國總統(tǒng)蓬皮杜(當過6年法國羅斯柴爾德銀行的總裁),繼續(xù)推助當代藝術,在巴黎市中心建造了模樣怪異的“蓬皮杜中心”,里面設有收藏現(xiàn)代和當代藝術的博物館。當國家的博物館去收藏、國家的機構去宣傳展覽,當代藝術終于具有了國家和體制的威權,在法國成為一種“官方藝術”,一種體制的藝術。
事實上,不僅僅是法國,而是整個西方的主流文化藝術體制,都在推助當代藝術。拙著《藝術的陰謀》揭示,在文化冷戰(zhàn)的背景下,當代藝術形成某種當代藝術“國際”:美德為軸心,英瑞(士)荷中堅,法意西臣服,蘇東歐歸降,亞非拉“國際”……當代藝術在西方文化藝術體制的有力推動下,唱著自己的“國際歌”,向全球各地播散,形成當代藝術“日不落”。
第二,當代藝術得到了國際藝術市場、尤其是金融市場的推助。
多梅克指出,上世紀八十年代,西方發(fā)生了一場“金融工具的世界革命”。這場金融革命,“以指數(shù)增長的方式加速了金融投機”。而“藝術市場顯現(xiàn)為貨幣保值特別有利的避風港”,大量金融資本進入藝術市場,形成投機“狂熱”。在以紐約為中心的國際金融資本的炒作下,終于制造了當代藝術的驚人神話。
點石成金,化腐朽為神奇,在當代藝術中司空見慣。普通的日常生活用品,“裝置”一下,曰“波普藝術”,便可賣得天價。當今賣得最貴的藝術是美國的抽象表現(xiàn)主義和波普藝術。波普藝術家安迪·沃霍爾像廣告一樣的絲網(wǎng)版畫,動不動上千萬美元一幅。抽象表現(xiàn)主義畫家、曾經的流浪漢、酒鬼杰克遜·波洛克(J.Pollock),1948年“滴灑”出來的一張抽象畫《作品5號》,2006年拍出1.4億美元的天價,創(chuàng)造了世界歷史最貴畫作的紀錄!
在當代藝術價位坐火箭的同時,歐洲傳統(tǒng)藝術卻慘遭藝術市場的打壓。多梅克追問:1991年一場拍賣,“為什么一張德庫寧(當時活著的美國抽象表現(xiàn)主義畫家)的畫,抵得上一件拉斐爾+一件提香+一件格里柯+一件拉杜爾+一件委羅內塞+兩件普桑的素描?”以當今市場主義的邏輯,最貴的就是最好的。于是,這天文數(shù)字高價的當代藝術,當然也是最藝術、最有價值的了。
沒有藝術的“三M黨”
第三,當代藝術成就霸權,跟當代藝術批評的“詮釋”“解說”是分不開的。道理很簡單,要把一個小便池說成是藝術品,沒有藝術理論的“說法”是不行的。因為前面兩點已有別的學者作了研究分析,多梅克著重闡述這第三點,揭露當代藝術批評的詭辯術。
中國早有指鹿為馬的典故。相當程度上,當代藝術正演繹了指鹿為馬的現(xiàn)代故事。當代藝術,常常作品本身說明不了問題,端賴“理論”“觀念”去詮釋解說。作品變得可有可無,理論話語卻越來越重要。到后來,甚至概念取代了作品,藝術家成了理論家,所謂“畫家成了話家”。人類藝術史上沒有任何藝術像西方當代藝術那樣,動用了那么眾多的藝術批評家。因為,當代藝術其實是靠批評家的文字和話語堆起來的。
多梅克列舉:“藝術-理論家”維奈(B.Venet)擺置了一些鋼弧條,曰:“賦予雕塑以新的定義”;地上擺一堆煤和瀝青,稱是一些“物質的自由放置”。多梅克憤然了,難道這就構成了維奈成為“藝術家”、一堆煤成為“藝術品”的充分理由?這些以所謂“自由”的名義取消藝術和生活界限的做法,其實不過是自我宣稱為藝術家——“自我藝術家”(auto-artiste)。煤變成藝術品,本質是將藝術創(chuàng)造降格為“指認一件物品”的行為。所以,這是一些“沒有藝術的藝術家”。
當代藝術批評的一個重要詭辯術,是將以前的美術作品,繪畫或雕塑,都看做是一件“物品”。然后將藝術“物品”與日常生活物品混同、拉齊。法國當代藝術批評家迪迪-于貝曼(G.Didi-Huberman)在稱頌一位美國概念藝術家的單色畫時說:“任何繪畫都是一件物品(objet)。(任何藝術家)不管怎么說,都是在制作一件物(chose)。”嗚呼!藝術創(chuàng)造,在這里被蓄意等同為制造一件“物品”。
當年馬克思批判資本對勞動者的異化,是將勞動者“物化”(chosification)。如今的當代藝術理論,則是堂而皇之、理直氣壯地將藝術“物化”。而這個“物化”理論,完全是為常用日常物品做“裝置”的美國波普藝術做辯護。
多梅克專門用一章,揭露美國波普藝術教主沃霍爾,是靠藝術批評“鬧劇”的吹捧功成名就,是一件“現(xiàn)代愚蠢的樣本”。沃霍爾聲稱,任何東西都是藝術品。1964年,他指認了一堆康貝爾牌西紅柿湯料箱和布里奧牌洗衣粉盒子是藝術品。然后,便有成群的藝術批評家出來為沃霍爾詮釋解說,稱其如何如何藝術。有了理論的辯護,又有猶太畫商卡斯特利(L.Castelli)這位“藝術黑手黨徒”的商業(yè)炒作,“沃霍爾-卡斯特利聯(lián)合體”大獲暴利。
當今法國大紅大紫的專畫紅、藍、白條條的“概念藝術家”布倫(D.Buren),還有一位同樣大紫大紅的專搞白方塊瓷磚裝置的“概念藝術家”雷諾(J.-P.Raynaud,這位花匠出身的“藝術家”也到處展覽放大的花盆)……也是首先靠理論詭辯而發(fā)跡。西方現(xiàn)代版本指鹿為馬的故事,在大批理論家的喋喋話語鼓噪下,鹿終于變成了馬。
多梅克認為,真正的藝術批評應該是“文學批評”,言之有物。而當代藝術批評是一種“玄理批評”。當代藝術本身就是概念先行,為之辯護的藝術批評,更是玄理的詭辯。多梅克黑色幽默地把這種“玄理批評”諧音稱作“恐怖主義批評”!
能夠把鹿“批評”成為馬,而且不允許別人出來說這不是馬,理論家們要么跟著說“是馬,是好馬”,要么只有閉嘴,這樣的情形,可不就是“恐怖主義批評”?
上述三要素——體制、市場和理論批評,正構成了多梅克感到恐怖的“網(wǎng)絡”體系。鹿最終變成了馬,是靠了三個要素整體發(fā)生作用才得以實現(xiàn)。這三要素之說,與另一位法國學者西莫諾(P.Simonnot)稱當代藝術統(tǒng)治集團為“三M黨”,異曲同工。三個M——Market-Museum-Media(市場-博物館-媒體),博物館即泛指文化藝術體制,媒體即是理論批評。
當代藝術的“三要素”或“三M黨”,是世界性的,完全控制了國際當代藝術。市場捧炒、博物館收藏、理論宣傳,三位一體,“網(wǎng)絡”嚴密,由此形成了西方當代藝術的“極權主義”統(tǒng)治。
來源:《文藝報》
作者:河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