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孫克
讀孔仲起的山水,強烈的感覺是透過畫面的物象和筆墨折射出深層次的中國文化精神氣息。統(tǒng)觀中國山水畫,作為視覺藝術,從其產(chǎn)生并成為獨立畫科時起,并未僅止于視覺的愉悅和景觀的再現(xiàn),而更多的是思考,是心靈的呼應和感情的抒發(fā)。其中有對于天地造化運行規(guī)律和無窮變化的觀察探討,有對于尋求自然山川與生命血脈呼吸相契合的奧秘,還有人在山川四時運動、陰陽交替和晴陰雨雪中體悟萬物生生不息的哲理,并從中得到心靈的慰藉和情感的升華。正是由于中華文化中人與天地自然的關系是和諧相通的,漢代便出現(xiàn)了“天人感應”的讖緯之學。事實上,我國的山水詩和山水畫先后在公元5至6世紀早已出現(xiàn),經(jīng)過不斷傳承與發(fā)展,中國山水畫已建立獨特的審美體系,在宋元以后超越人物畫,成為打頭的畫科,是有其深層人文精神原因的。
孔仲起在世紀交替的2000年創(chuàng)作的《超越時空跨千年》,是一幅吞吐大荒、俯仰天地、寄托思考、抒發(fā)豪情的作品。莊子作《逍遙游》,設想鯤鵬“扶搖而上九萬里”,這是古人宏偉的想象。今天科技發(fā)達,我們都有機會乘飛機跨洋過海,鳥瞰大地。不過迄今為止,孔仲起的這幅畫是給我印象最深的一件。這幅畫的主題是白云、滄海、田野和泰山,構成了壯觀的時空畫卷。古人登泰山而小天下,是因為視野開闊而胸懷博大了,如今孔仲起作高空逍遙游,浮想聯(lián)翩,欣然命筆,醞釀意象,調(diào)動想象和記憶符號,驅(qū)遣筆墨,終成此幅蘊含豐富哲思玄想,構思獨特,且頗具生動愉悅之感的畫面。
生活工作在杭州,出門即面對西湖美景,孔仲起卻向往于滄海巨瀾、大壑云瀑的氣象,而不是小橋流水、曲徑通幽的情趣,這反映了畫家的個性和藝術追求。在孔仲起的近作中,大多體現(xiàn)了他視野寬廣、意氣磅礴的氣度和收放自如、簡練概括、渾淪大氣的筆墨風格。大家熟知的曹孟德詩篇《觀滄海》的名句:“秋風蕭瑟,洪波涌起。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漢燦爛,若出其里。”何等的氣度,前人評之謂“有吞吐宇宙氣象”。這種澎湃激越而充滿想象的詩句表現(xiàn)了詩人心胸的博大和思想的深邃,成為千古絕響。雖然我們常講中國的山水詩影響了山水畫的發(fā)展,主要是指受南北朝那些清逸空靈、超然物外如謝靈運的詩影響的文人山水畫,氣勢如虹般的宏偉之作卻極少。繪畫畢竟是視覺和造型藝術,要通過客觀具體的物象來傳情達意,不能架子空泛無情無趣。孔仲起的創(chuàng)作實踐有助于我們的思考。認真看他的畫,會感到畫家對大自然和中國畫傳統(tǒng)抱有深深的虔敬之心,也就是說他用一種誠敬的心態(tài),仔細深入地觀察、體悟,努力以手中的筆墨去追蹤自然界“稍縱即逝”的“無常形”(蘇東坡語)的物象。
孔仲起醉心于畫大海、畫云氣,從云水變化無端的永不停息的運動狀態(tài)中,真誠地尋求其生發(fā)消逝的規(guī)律,最終捕捉到并成為自家的造型語言乃至成為筆墨程序。應該說,他積數(shù)十年作畫經(jīng)驗,憑其高妙的造型能力和嫻熟的筆墨功力,描繪大海的潮起潮落、激越奔湍、跳蕩起伏、礁石隱現(xiàn)等種種形貌,所達到的生動表現(xiàn)和主觀激情的充分展露,呈現(xiàn)出中國畫家20世紀以來適應社會發(fā)展、擴展視野從而在藝術境界和藝術表達能力方面具有的突破性進展。當然,古代畫家并沒有忽略對水的描繪,有許多以河、海、湖為內(nèi)容的作品流傳,但是限于條件,大多還是以程序語言代相傳習,如馬遠的《水圖》,就把江、河、湖、海的形態(tài)用線描做了規(guī)范的圖譜,方便了后學入門,也適應了以線描為基礎的筆墨風格,卻局限了技法的發(fā)展。當代中國畫家們有條件去海邊寫生,故不乏畫大海者,而孔仲起更以曠達的心胸作意境的追求,憑畫家敏銳的視覺記憶探索真實生動的表現(xiàn),同時巧妙地運用了傳統(tǒng)筆墨技法語言,令他的作品不但有形式的震撼力,更因其內(nèi)涵寄意的深刻而深深地打動了觀眾的內(nèi)心。
孔仲起多年畫海、感知大海、理解大海,逐漸形成具有規(guī)范的、屬于中國畫筆墨語言范疇內(nèi)的技法樣式,不是憑感覺信筆寫生,而是胸有意境,落筆有法,法隨境生。他的畫面節(jié)奏感很強,大浪涌來,波峰波谷,撞礁飛濺,回流盤旋,清波粼粼,萬千變化,都由遒勁的、長短不一、連綿回互或筆斷意連、齊而不齊的線描組合成有程序意味的圖像。我認為,這乃是傳統(tǒng)繪畫融合西方寫生觀念后,衍生出的新的特色語言。
作為孔圣七十三世后裔,孔仲起的身上閃耀著儒家文化的精神:儒雅、謙和、樂觀、進取。和他相識多年,深感他一貫以“謙”、“敬”二字對待友誼、生活和藝術。滿面謙和的笑容和一口地道的上海話,是他給畫界同仁們最深的印象,他的藝術風格也同樣清通平順,更近于儒家溫柔敦厚的詩教。但我們在他溫和謙遜的后面卻可以看到畫家執(zhí)著堅持、外柔內(nèi)剛的另一面:繼承發(fā)揚民族文化的使命感,一種儒家文人的擔當精神。比如他奉行的“真、善、美”原則,始終毫不動搖。他說:“美貴在真。我們所強調(diào)的真,是立形存質(zhì)的真,是原汁原味的真,樸素無華的真,正心誠意的真,氣質(zhì)俱盛的真,故而謂之真情,真意,真趣,真氣,真思卓然。”對于繪畫,他主張“必須緣起于生活,有感而抒發(fā),言之有物,畫之有形,觀之有境”。他的藝術就是這樣堅持的,于平實之中見功力,于樸素之中見正大,于平順之中見奇崛,于淡雅之中見醇美。這就是藝術給予他“謙、敬”態(tài)度的回報??字倨馂槿藦乃囁〉玫某删?,折射出中華傳統(tǒng)文化的魅力和強大的生命力,從而使我們對于中華文化的未來更具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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