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論劉知白先生是一個困難的事情。
他這一輩子并沒有大起大落、大波大瀾來把我們弄得目瞪口呆。但外部境遇越平常的人,內(nèi)心經(jīng)歷反而越豐富。人一生的情感只有那么多,放在五鎊水瓶里有一尺高,放在盆里有幾寸高,放在一小塊土地上就看不見了。
平常說長道短論述畫家的特點等等似乎萬能的那一套,已經(jīng)無法天衣無縫地套在劉先生的身上。坦率講,評他的畫,可能還得造就幾位真正的評論家。應(yīng)該把劉老生平的經(jīng)歷,在精神上重新走過一遍,才知道出現(xiàn)一個人物有多么艱辛,而不是站在畫外去說三道四。在畫上看來是平易的東西,實際上里面都充滿了人生的辛酸和求索的汗水。我并無輕視評論家的意思,應(yīng)該承認評論是一個獨立的藝術(shù),但無論怎么獨立,它也不能完全獨立在繪畫之外;也不能陷入美術(shù)之內(nèi),被山山水水花花草草全部淹沒。期望有評論界的朋友能把劉老作一個新的課題來認識他,跟他的畫交談,因為我們己經(jīng)失去跟這個人交談的機會了。而劉先生也不是一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的藝論家,他很木訥,除了惟恐說錯了話而引來一些麻煩,而充滿了疑懼和郁積之外,他很少有對話的人。長期的寂寞使他沉默,沉默又反過來深化了他的寂寞。于是從被迫寂寞到安于寂寞,等到晚年他玩弄寂寞,欣賞寂寞,并且用大寂寞戰(zhàn)勝了小寂寞的時候,才完成了他的繪畫和人生。可以說寂寞終生與他同在。他的人與畫大多是被寂寞塑造出來,反過來又是在訴說著寂寞。人不是神,當被寂寞擁抱的時候,肯定有兩重性:一方面感覺到被寂寞賞識的大歡樂;另一方面又想推開這一位知音,也到熱鬧中去游歷一番。先生終生沒有把寂寞推開,可以說是忠貞不二的“生死戀”。因此他在應(yīng)付社會、應(yīng)付人際關(guān)系上肯定不是高手了。在非藝術(shù)因素特別是權(quán)力和金錢主宰藝術(shù)的時候,世界將造就另外一種“藝術(shù)家”,說得難聽一點,就是左手拍馬屁,右手畫畫,兩只腳還在打算盤,這樣的人將“無敵”于天下,甚至還可能長時間地名利雙收。對此也不必擔憂,因為媒體只能造成名人,卻永遠造就不出來名畫。媒體的某些朋友躊躇滿志,因為只要學(xué)會那么幾句話,什么栩栩如生呀,執(zhí)著的追求呀,幾乎可以成為全國通用的糧票,一直沿用于所有畫家。所以我們評論劉先生的作品必須放下原來所有現(xiàn)成的套路,只有面對可見的畫去面對那個不可面對的人,經(jīng)歷心靈的交流,從一段壓抑、孤獨、上進、熱誠這么一些很矛盾的情緒里面,認識一個慈祥可親,又很膽小害怕說錯話,被特定時代塑造出來的老人。這老人絕對不是孤立的,他足以代表一群人,是一種象征,理解了這個象征,就會理解他的藝術(shù)。
既要靠近傳統(tǒng),又不被傳統(tǒng)吃掉。用傳統(tǒng)的字母,尋找自己新的語法,拼出自己時代的聲音,不是高手,絕對辦不了。藝術(shù)沒有現(xiàn)成的路可走,重復(fù)古人,今人、洋人、自己和大自然,都不是藝術(shù)。藝術(shù)拒絕折中,藝術(shù)就是在昨天與未來兩極中間去開拓,找創(chuàng)平衡。
劉先生的畫來自生活。從飛機上看貴州,群山似無數(shù)的酒杯倒扣在那里。貴州地處西南高原,雨量充沛,植被茂密,金沙水急,烏蒙磅礴,黃果樹等無數(shù)的瀑布群如地上天河。以這里變幻莫測、神奇詭美的山山水水,應(yīng)該醞釀著大型交響樂般的作品。這個地方很奇特,漢朝有幾十個字的記載,宋代有兩則短文,突然一下從中國歷史上消失了。唐詩宋詞元曲這么偉大的運動,貴州人都沒有參與。等明末謝三秀出現(xiàn),又跟中原文化掛上鉤以后,才漸漸改變了貴州人閉關(guān)的狀態(tài)。而更多有成就的文化人,又大多是從外面流落過去的。貴州第一位大畫家毫無疑問是董其昌的弟子楊龍友。楊龍友是一位抗清烈士,并不像名劇“桃花扇”里面所寫僅僅是一個風流文人。他曾帶兵打仗,本籍桐城。詩畫有書卷味,倒沒有像他為人的英雄氣派。我想一個壯烈死去的人,也允許他有秀美的山水留給我們。而正是有著秀美山水的江浙一帶,也孕育過許多英雄。第二位大畫家是姚茫父。當時在北京與陳師曾,王夢白,齊白石共稱四大家。姚茫父死于1928年,曾經(jīng)在日本留過學(xué)。還翻譯過日本的郵電教材,是一位全能畫家。他的詩和曲也很好。并且曾把泰戈爾的《飛鳥集》翻成五言古體詩。這個事“五四“以后沒有人做過。姚先生晚年癱瘓在床上,在北京死得很凄涼,基本上已經(jīng)被人忘記了。1984年我們紀念他的時候,做過一點小工作,但是中國太大了,像一把鹽撒進海里,沒有什么反應(yīng)的。當代畫家都是十萬、二十萬的時候,姚先生的一把出色的扇面只標了一千的底價?;蛟S,最好的畫都是無人問津的。第三位出色的畫家就是劉知白先生。同時的陳恒安、易水寒、宋吟可、方小石諸位先生,我都有幸聆聽過他們的雅教,但是在人生體驗的深度上,在對寂寞的頌揚與排斥的矛盾統(tǒng)一上,他們沒有走到劉先生的境界。盡管他們本人都有很好的創(chuàng)作,享名程度不一,都應(yīng)受到尊敬,我無意加以橫向比較。近幾十年來,知白先生作品里面的歷史感很強烈,一種又宏大又深沉的寂寞像一根看不見的弦,一直在他的作品里顫動著。他畫的是真正的貴州的山,雖然他不是貴州人。他是如此地熱愛家鄉(xiāng),他告訴我做夢都想回老家鳳陽。然而他又說他最怕回家,因為親人都不在了。一個人就是在渴望回家又害怕回家中間完成了他的藝術(shù)。劉先生的畫完全是忘了欣賞者的存在,忘了山山水水的存在。用一個想象的故鄉(xiāng)貴州來代替鳳陽那塊苦難的土地。而對這苦難之地的深深眷戀,他忘不了這些,所以他保持了一個平民知識分子的清白和驕傲,后者其實是一根精神的拐杖。丟掉拐杖,山峰上不去。為了上山,沒有伙伴,于是這表面恭謙,而內(nèi)心很驕傲的拐杖陪著他一路一路地走上去,越走越高寒。他一面欣賞著高寒;一面也害怕高寒,離人太遠,他想回來,但是他的藝術(shù)感覺太好,不允許他回來。我不敢說劉先生已經(jīng)完成了他最后的求索,但他畢竟創(chuàng)造了與古人、今人都不相同的一種品外的東西。我想這就是劉畫的生命力。
劉先生是渴望對話,找不著對話,偶然遇著可以對話的人,又不敢敞開胸懷的一位長者。我們不必拿今天的尺子去衡量老人家。他的畫畢竟已留存在天地之間,我們說好也罷,說不好也行,卻千萬不要沒有回聲,石沉大海。劉先生已經(jīng)放下了他的膽小,他已經(jīng)不需要害怕誰,即便是最尖銳的批評也構(gòu)不成對他的任何壓力。而對評論家有過高的要求也是不切實際的。評論家對一張畫,也不過是能找到更多的感受與共鳴,能說出更多的道理,用美文表達,來啟悟我們,而不是可以代替我們?nèi)プx畫。
我愿劉先生的畫有更多理解它的人。作為一個外行,在劉先生的繪畫面前,看到留連者不多,我很焦急。人生很短暫,我們之后還有一支很長的也許不是很熱鬧的隊伍悄悄地來叩擊劉畫的大門,叩擊劉先生的心扉。希望和艱難永遠跟我們同在。
2004年5月柯文輝于北京惠新南里求通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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