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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次采訪季之光,記者事先都會接到他打來的電話:姑娘,你確定9點來嗎?我一個小時后可還有其他活動。這個將近80歲的老人,“現(xiàn)在幾乎成天晃在外面”,他是一個不愿意讓自己的生命中任何一天缺少顏色的人。
收藏家季之光
如果沒有火花收藏,季之光也許一輩子就是他那嚴(yán)厲的國民黨少將父親眼里最沒出息的“季家四少爺”。但60多年來,他用大半輩子收集的15萬種150萬枚中外火柴貼畫讓他有了一頂響當(dāng)當(dāng)?shù)念^銜——“火花大王”。
季之光的火花來自110多個國家,在他收藏的火花中,有我國現(xiàn)知最早出品的火花“舞龍牌”;有已經(jīng)是絕品的1971年中國恢復(fù)聯(lián)合國合法席位的紀(jì)念火花;日本的浮世繪磷票猶如一條日本版畫的藝術(shù)長廊;印度的“吉祥痣”婦女火花,給人以無比端莊安詳?shù)拿栏校欢菘说那鸹ㄗ屓祟I(lǐng)略迷人的布拉格風(fēng)情……這一百多萬張精彩火花的背后都隱藏著一個執(zhí)著的身影。
作為一個收藏家,起步時期的東西大都靠撿。撿得最“出位”的是一次季之光出差去南京,在鼓樓醫(yī)院看到一火柴盒子好看,就裝在包里帶回揚州,晚上打開一看盒子里臭烘烘一油紙包,原來是人家裝便檢丟掉的,被朋友笑稱是撿到“黃金萬兩”,可他依舊饒有興趣地用水泡開那張火花。
當(dāng)然,絕大多數(shù)火花是求回來的。1964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季之光與日本著名收藏家水源明窗先生建立了聯(lián)系,他發(fā)現(xiàn)水源擁有甲午海戰(zhàn)等幾枚中國早期的火花珍品,立即一次寄給水源兩千張火花,提出只想得到這些火花的彩色照片。水源被他的慷慨所打動,最終給他寄來了火花原件,并說:“這是中國人的珍寶,理當(dāng)屬于你們,你收藏比我更有意義。”詩人陶白也曾吊足了季之光的胃口。一次陶白告訴他:“我收藏了一盒日本火柴,做成線裝書形式,里面包一層綢緞,還加一層大紅土布,很別致,等我有時間拿來給你瞧瞧吧。”這話說得季之光心癢難熬,從此茶飯不香。不久陶白兒子來揚州,季之光央求他跟老爺子說說,結(jié)果很快聽到回音,說居然可以送給他,他怕夜長夢多趕到南京,原來這是一盒珍貴的日本著名畫家廣重的作品浮世繪。陶白笑說:“我就是想考考你的決心,能不能為一盒火柴專程跑一趟。”
有一些火花來得很傳奇。一次季之光會藏友,路上遇到一個被撞傷的老人,他趕緊把老人送到醫(yī)院,還為他墊付醫(yī)藥費,又把他送回家。當(dāng)老人得知他竟是一窮二白的“季傻瓜”時,一下子像見到了知音,立即從床鋪底下取出一只小木箱,拂去灰塵,一打開竟全是珍貴的火花。老人說:“我把這箱火花全送給你,這些都是我國早期的火花,其中一套‘老農(nóng)人’火花恐怕已經(jīng)是絕品了。”
靠著這樣的執(zhí)著,加上軟磨硬泡的精神,季之光在火花收藏界慢慢有了名氣,很多普通人主動郵寄火花給他:鎮(zhèn)江一位碼頭工人把打掃船艙時發(fā)現(xiàn)的一盒古巴火柴寄給了他,揚州木偶劇團任何人只要出國都要給他帶火花……名人送給他的火花就更多了:梅蘭芳把卓別林送給他的火花在臨終前托人捎給了季之光,侯寶林把自己收藏的一根一尺多長的火柴割愛送給了他,揚州評話泰斗王少堂把藏在其父遺像后30年的一張揚州最早的火花“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送給了他,著名演員白楊、王文娟出國演出,總會給他買外國火花……
窮人季之光
收藏一向是有錢人的游戲,季之光的火花絕品有的一枚就價值上萬,所以沒有人相信季之光很窮??墒撬诮?jīng)濟上確實從來沒嘗過奢華生活的滋味。在生命中的絕大部分時光里,他甚至只能算是個窮人。
季之光長期居住在只有12平方米的揚州贊化宮二號,是一處廢棄的道觀,一下雨到處都漏。經(jīng)常來人看火花,他都先要用舊棉花一處處吸干地面的水。一次歌唱家胡松華來看他,見此景“呀”一聲:“原來‘火佛’住在水牢里。”著名歌唱家李光曦來到他寒酸的住處,很是感觸,居然回去就給當(dāng)時的中央領(lǐng)導(dǎo)寫信,結(jié)果很快廠里就遵照中央領(lǐng)導(dǎo)的批示為季之光解決了一套40平方米的住房,惹得廠里人都說他“呆人有呆福,呆人住瓦屋”。



寧愿斷炊,絕不斷信。信件是他交流火花的主要通道。年輕時候的季之光幾乎花光了自己全部的工資。一個月工資28元,20元用來買交換火花的信封和郵票。季之光很得意自己是廠里信件最多的人,“100封信有98封是我的,其他廠長書記各攤一封。”來自全世界各地的火花通過這種方式源源不斷地涌進了他的“宮殿”。
雖然窮,他還假裝慷慨,把糧票寄給國外藏友收藏,自己在家餓肚子。前蘇聯(lián)有個朋友給他寄來一包裹的紀(jì)念章和畫冊,他也不含糊,回贈了不少禮物,其中包括一塊揚州謝馥春的鴨蛋粉餅。一個月后,這位朋友給他回信說:“謝謝你的禮物,尤其是那個大白球,香噴噴,就是沒什么滋味,我們拿來沖咖啡了,如果方便再寄兩個來。”還有個前蘇聯(lián)人給他寄來一大塊肉,著實在一段時間里極大地改善了他的生活。
怪人季之光
起初揚州人稱季之光為“九怪”,可不是抬舉他歸入“揚州八怪”的隊伍,而是揚州民間有八個神經(jīng)病,他成天古里古怪地,結(jié)果被納入成了第九個。
在贊化宮那個破舊的家里,他一日兩餐,長期“享用”自己發(fā)明的稀飯:抓一把米放進熱水瓶里,悶成粥,再放點味精改善一下木渣渣的口感。他穿的棉衣棉花經(jīng)常往下掉,弄根回形針把破爛處別起來;天冷了,沒有錢添置新被子,就在床上鋪上厚厚的稻草,睡覺時再戴上棉帽,戴上口罩,圍好圍巾,戴上手套,穿好襪子,全副武裝鉆進被子,再用繩子把自己捆在破被子里。買不起手表,就把鬧鐘掛在身上,冷不丁一鬧嚇人一跳。他沒錢買自行車,幾十年上班都靠兩條腿,后來弄了一輛破自行車還斷了一把手,天天歪著半邊身子騎來騎去。
至于穿衣服,他花5塊錢買件工作服一穿就是12年,他把家里的花床單染成藍色,白帳子染成栗色,因為耐臟不用常洗也就不容易壞。他還有個穿衣原則:穿里不穿外,穿外不穿里。有一次去著名老演員夏天家要火花,他外面穿著像模像樣的滌卡衣服,但里面只穿了個假領(lǐng)子,一條三角褲。彼時天已熱,屋里更熱。進門主人就說你把外套脫了吧,他說不熱不熱。夏天家里可巧還有陳述、程之一些老朋友,于是一起吃午飯,大家都把外套脫了掛起來,季之光還是不脫,吃得滿頭滿臉汗珠子,熱得連湯都不敢喝,連夏天夫人也一再叫他把衣服脫了,直到最后大家齊聲高喝:脫下來。越叫脫,越冒汗,窘得大汗淋漓,嘴還硬:真不熱。陳述和程之看得直搖頭,低聲嘀咕“格個人老怪格”。等大家走后,他才不好意思地跟夏天解釋,“我總不能打赤膊穿三角褲吃飯吧。”
季之光還有很多怪癖:吃飯不喜歡說話,別人喝過的湯不喝;身上總帶著裝味精和蔥花的小瓶子;喜歡看人吵架,因為學(xué)過戲劇表演,總是邊看邊分析“戲劇高潮”,表揚有些人罵得很有“藝術(shù)性”。
季之光長期不是一個好父親好丈夫。因為所有的收入都“喂”了火花,他到三十大幾才討到老婆,老婆給他生了兩個女兒,圖好記,他給起名乒乒乓乓,身為父親的他不僅從不給女兒買糖果買衣服,兩丫頭從小還受到一種奇怪的訓(xùn)練:因為害怕閨女們亂動自己的火柴盒子,他常常故意把火花放在她倆面前,女兒抓了玩,他就把女兒的手抓過來,“啪啪啪”一陣打,抓幾次打幾次,從此閨女再不惹他的火花。季之光說這是學(xué)的巴甫洛夫的條件反射訓(xùn)練。
火花交友,國外的朋友們都寄來風(fēng)度翩翩的照片,從禮節(jié)上說,季之光也應(yīng)該回贈,可是一寸的太寒酸,兩寸以上的拍不起。突然他想起同事趙匡仁有200多張銅版印刷的照片暫時沒用,戴著眼鏡打著領(lǐng)帶怪瀟灑的,尋思這輩子估計是去不了國外了,外國人也不大會到中國來,于是他在照片上簽上自己的大名,雪片似的飛向異國他鄉(xiāng)。沒想到改革開放后一位日本收藏家澤本來到揚州看望通信多年的季之光,很詫異:“季君,你的眼鏡怎么的不戴,你胖了,和過去照片上大大的不同!”季之光也不便解釋,只是頻頻點頭:“是的,是的,大大的不同了。”
季之光說:“你給我寄信,直接寫揚州第九怪,我就能收到。”因為他是這個小城的大名人。但這個大名人卻是個狂熱的“追星族”,只要是名人,季之光總會想辦法與人家合影并索要題字或畫作。畫家陳大羽擅畫公雞,但輕易不動筆,季之光拿自己收藏的所有與公雞有關(guān)的火花做了“開門磚”,又為他磨了20分鐘墨,不想毛線衣袖口掉出一截線頭,拖落到硯臺上,塞進去又掉出來,陳大羽笑道:“你磨墨還有輔助力量。”最終季之光得了幅“趾高氣揚”的公雞圖。
成了名人的季之光也特別會趕名人的時髦:名人出書,他也出了不少,還到處給學(xué)校演講;名人下海,他也搞了一個火花公司“學(xué)游泳”,結(jié)果沒兩年就捉襟見肘;名人做廣告代言,季之光也沒閑著,記者臨走他塞過來一盒桃酥一盒糖,“都是我代言的,好吃呢。”
來源:新華日報